过去的几年,尤其是疫情的三年间,每当到了年底的时候,总会觉得 “今年怎么过得这么快”。但 2023 对我来说是漫长的一年。这一年来,我时常会感受到某种 “大限将至“ 的压迫感。不过这也不奇怪。北美每况愈下的就业环境和通货膨胀,家里并不算乐观的经济条件,还有爸妈反复的中年疾病,迫使我去面对那个老生常谈的话题:找工作。在这一年,我读完了大四,正式从加本毕业。回到国内经历了短暂的无业躺平状态,随后又回到温哥华,开启了第二轮的本科生涯,也就是所谓的 “转码”。当时作出这个决定,我留给自己和家人的理由是,我的本科专业(数学 + 经济)在就业市场的优势不大,但如果加上了 CS 的学位,我的选择会丰富很多。但现在看来,我还是有着欺瞒自己的罪过,而目的就是逃避找工作。首先,我的本科专业配置并不算差。而更重要的一点是,我没有意识到,在学校啃了四年书的我,其实已经对这个模式产生了倦意。所以每当不得不将大量的时间投入课程作业和考试时,我总会无意识地做机会成本的计算:如果我拿这个时间找工作 / 做个人项目 / 在家陪老妈,会不会比现在更好?或许会,也或许不会。当一个人怀疑自己的时候,他就会内耗,在不断的精神内耗当中抽出精力应付现实生活。但我没有能力停止这样的内耗,这是使用 “我” 这个人称代词的局限性。

在五月份的毕业典礼之后,我给自己安排了一个小旅行,去到我高中时生活过两年的城市,温尼伯。在我四年前毕业的高中,我找到了当年的 CS 老师。他在这个学校教了将近三十年的计算机,还是我 Github 的第一个 Follower。然后我见到了教过我微积分的数学老师,正坐在桌子上和他的学生打德州扑克。接下来,我来到了四年前的住宿家庭。男女主人都是菲律宾的移民,还有两个和我差不多大的儿子,一家人都是虔诚的基督教信徒。他们收留了另一个中国的留学生,但因为英语不好,有时连沟通都成了障碍。后来我和当时玩在一起的一个同学在公园散步。当年她,我,加上另一个广东人和台湾人,经常放学之后就一起找活动玩。在这个生活方式并不太丰富的地方,我们也会去打篮球,在麦当劳、Dairy Queen 里坐着聊天写作业,或者是到她家里烧一把篝火,烤棉花糖吃。她略带怨气地跟我说,我们这几个所谓 “朋友”,在毕业之后便没了音讯。中部的加拿大入夏后并不如人意,我一走出机场就吃了一嘴沙子。走在树底下,得时刻留意用细丝挂住的毛毛虫。在公园被几十只蚊子环绕,草坪上 “鹅满为患”,还铺满了鹅粪。在高中毕业后这四年,我的生活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。我和身边的很多人渐行渐远,而有的人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了。在那个小城市,时间似乎会走得更慢一些,但时代还是给每个人留下了各自的印迹。因为疫情的 lockdown,我的高中老师们被迫学会了上网课,而我的住家因为百无聊赖,把家门口的路修了两遍,还养了一只小西施犬。在我毕业之后,同行的广东人因为和女朋友闹分手,把这个女同学的联系方式删了个精光。台湾人则留在当地,读了一半的大学后被征回台湾入伍,从此也没了消息。我现在还留存着幼儿园和小学早期的一些模糊的记忆,其中之一就是,当时我有几个关系特别好的小朋友,我把他们家的座机电话全部背了下来,时不时还会打电话去 “骚扰” 他们,聊一些有的没的闲话。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,我再也没有打过这些电话,随后连座机也消失了。

今年六月份,我回到了广州的家。在这之前,因为疫情的原因,我已经两年没有离开过加拿大了。我家在城中村的边缘。我喜欢在夜晚一个人出门,步行穿过城中村来到珠江岸边。城中村聚集的人,大概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了。一个男人坐在江岸的草坪上,面对着从珠江上吹来的,湿热中带着些许腥臭味的风。旁边停靠着他的电单车,廉价的音箱播放着陈奕迅的《人来人往》。几个阿姨不知道从哪里搬来了一台小电视,架在三轮车的后货箱上,五音不全地演绎着那些我还不曾耳闻的粤语歌。还有每周六在人行道边上唱歌的青年,会从晚上八点一直唱到凌晨一两点,直到路上没有一个人,只剩下身后的江水,和眼前灯光稀疏的钢筋丛林。作为经常在国外居住的人,我往往会通过互联网上的各种文字来了解国内的情况,所以会反感那些在热点事件下不求真相,只 “带节奏” 的人群,也会对 ”乌合之众“,”民智未开“ 这些说法深以为然。但当我走在城中村,走在江边,身旁划过那些未曾谋面,也不会再见面的人们,我总能真实地感受到,人和人之间并没有多大的分别。我们仅仅是在过着各自的生活,然后死去。

转眼间又到了圣诞节。温哥华今年没有下雪,每天每夜都是连绵不断的阴雨。温哥华属于高纬度的地区,下午三、四点的天就已经接近黄昏。我和女朋友在家中,敷衍地蒸着速冻馒头度过了平安夜。或许我这一生最大的命题,就是去调和理想世界和现实生活之间的矛盾。曾经的我太过注重理想世界,追求内心的和谐,却被现实当头砸了一棒子。想到这几年来碌碌无为的自己,还有逐渐老去的父母,我第一次为自己的平庸而感到不甘心。我想要改变,在我还年轻的时候,在我变成一团散发着恶臭的粘液之前。

人都是会死的,而在临死前,我还是想去做尽可能多的事情,不管结果怎么样。